瓦伦丁情人

文盲,但饭桶!

【五牙】流水之心

* 屏麻了重发一下



是死寂,厚重且坚固。晦暗无光的洞穴深处突然爆开第一声硁硁脆响。随后,水声大盛。第二声敲击音破开泠泠水声,第三声紧随其后,第四声,第五声……这是新的一天,纳国斯隆德墨绿色的太阳随着工匠的指挥,脚踩这隆隆鼓点一格一格向天幕攀爬。工匠的周遭黑暗依旧,他的苦修才刚刚开始。

 

这是纳国斯隆德不为人知的一隅,隐藏在王国重重洞穴的最深处,就连国王也不曾造访过。一道窄小的瀑布在尽头处下落,水声訇隐,四方急流在这里暂缓脚步,将外界的消息带到此处融汇交流,再借由错综复杂的地下河道将之传遍王国的每一个角落。

 

工匠专注地刻石,流水则窃窃私语。

 

第一日,水花轻敲库茹芬的小腿,忧心忡忡:陶尔-恩-法洛斯的森林不日将朽烂凋萎。真是可怕的景象!那时遍地都会铺满干瘪破碎的枝叶,百草枯萎,群花凋敝,树不结果,田野颗粒无收。

 

库茹芬没有理会,只笑了笑,在石壁上凿出一大片浅坑。

 

这种场景他见得多了——希姆拉德就是这样的地方,寒冷萧瑟,野风呼啸,生活艰苦,鲜花和粮食都长得艰难。骤火一战后,库茹芬在撤离前回望领地,泥土、庄稼、风还有雪都是黑色的。他与提耶科莫便不再回头,带着士兵和流民一路西行,寻求那位金色头发的堂亲的庇护。

“向西去?”提耶科莫坐在营火旁拭去长剑上奥克的血,“如何能肯定芬达拉托会接纳我们?”

“多松尼安沦陷,纳国斯隆德损失艾卡纳罗和安格拉托,我们的部队有足够的兵力和武装能够填补缺口,甚至还有富余。再者,我们的队伍里不止有士兵,还有平民,以及泰尔佩,情理上他都不会拒绝我们,就算阿塔瑞斯托反对……”库茹芬顿了顿,把木料丢进火堆中冷笑道,“我们的堂亲仍旧是那位'睿智仁义''乐行善事’的芬达拉托。”

 

他们带领部队西行南下。库茹芬一路观察景物变幻,见到水流湍急的大河就知晓从这再往西去直到大海都是芬罗德的领土。放眼望去,芬罗德的王国疆域广阔,土壤肥沃,气候宜人,比希姆拉德大得多,丰饶得多,舒适得多。费诺里安到达一片温暖宜人的平原,这里花草馨香、树木葳蕤、空气湿润、流水淙淙。国王的斥候早已在此等待多时。长队披着夜色赶路,在隐秘殿堂的门口,他们远远看见亲自迎接的国王,那是一滴灿金色溶解在夜幕中央,散发朦胧辉光。一旁领路的士兵悄声提示:那就是芬罗德·费拉贡德王了。

“费拉贡德。”提起这个名字时,提耶科莫忍不住把这赠名放在口中把玩几次,再转头看向库茹芬讥讽道,“给那群辛达夺走名字的读音不说,现在倒还对着那群矮人不值一钱的馈赠沾沾自喜。”

“进城后不要过于张扬。”库茹芬收紧缰绳,压低声音。

 

芬罗德果然“睿智仁义”且“乐行善事”。一国之主迅速地安置好自希姆拉德跋涉而来的众多流民,供之以食宿,在几天之内就将费诺里安的士兵收编至麾下,并对王国的防守力量进行再划分。库茹芬、凯勒巩以及凯勒布林博受到国王极尽友善的款待:他们被赠予良驹、武器和一座锻造工坊,在一定范围内被给予足够的自由与权力。王室用餐的长桌足够宽敞,费诺里安们无需占据先前艾卡纳罗和安格拉托的位子就能得到三个固定的席位。更难能可贵的是,来自国王的关切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少。凯勒巩时常闯入库茹芬的作坊,将出自纳国斯隆德本地工坊的长剑或是匕首撂到兄弟的工作台上,并抛下一句:那位耀眼的堂亲又遣人送来这样华而不实的次品。

 

库茹芬的左手卸力一瞬,右手的铁锤已经下落。凿头偏了位置。他扔下工具后退两步,借着瘦弱的灯光观察阴影里的石壁。若是缺陷,磨掉便好了。他的指尖抚摸着岩壁,那片浅坑下缘多了一道条带,是失误,但看起来却像是原野上烧起的地火一般。库茹芬搓了搓掌心的石屑,弯腰捡起锤与凿:这里就刻火吧。

 

 

第二日,水花打湿了库茹芬的工具包,惊惧不安:瑙格拉弥尔将碎裂。大工匠,请倾听我们的声音,瑙格拉弥尔的厄运就要来了!那珍宝的心脏将会像每日下坠的太阳一样碎成两半,掉进河底。我们不关心太阳,因为阿瑞恩会将它打捞起,可谁会来捞出破碎的翡翠呢?

 

库茹芬的苦修继续着,所有的凹陷与凸起逐渐连为一个整体,某些形象的轮廓隐隐浮现,光影穿梭其中:高耸入云的瞭望塔、弯垂的麦穗、八芒星闪烁的穹顶、向一侧倾倒的云杉林、地火、王座……

 

提耶科莫愈发不能忍受纳国斯隆德了——芬达拉托的纳国斯隆德。

金发的费诺里安刚结束一场野外侦查,被他射杀的妖狼均横尸于塔拉思迪尔能之外。在退回到纳国斯隆德的警戒线内之后,早已习惯驰骋林间的凯勒巩驱马在广阔的平原上又进行了一次短暂的狩猎。

“这里就跟他本人一样。”猎手将整只鹿扛进工坊,半只脚还没踏进来就被库茹芬用手势制止。他将猎物挂上门外的铁钩,血沿着鹿蹄淌了下来,腥膻味从门口开始向四周蔓延。凯勒巩关上门,将皮手套塞到腰间:“装模作样,死气沉沉。”

“我觉得还不错。”库茹芬没有分出太多的目光给他的兄长。他只不过瞥了一眼凯勒巩,又迅速将注意力投放到手头的工作中。铁匠的手中有一把单手剑正准备淬火。红热的铁没入水中,白烟腾起,钢铁在水中尖叫,库茹芬缓慢地继续:“洞穴隐蔽,依山走势,厅堂高阔,雕石技艺纯熟精湛,就连我或许都不能望其项背……”

“过分小气了。”凯勒巩揩着脸上的血,从鼻子里哼一声。

“是他一贯风格。”

 

初见这座庞大的地下王国时,库茹芬确实心中为之一动。无论是城市布局还是建筑细节,即便现在看来存在无数缺陷,但在那时,工匠亲身面对眼前的这一切,刹那的喜爱由衷而发,为劳力的奉献,为智慧的凝聚,为造物的存在。

当然,只是一瞬罢了。

费诺里安与阿拉芬威安的风格截然不同。费诺里安是火之子,是火中淬炼的钢铁,亦是由钢铁打磨的锋锐的利剑。而阿拉芬威安是水之子,是顺服风的威力的洋流,亦是洋流中生灭一瞬的柔软泡沫。性格如此,他们的造物亦有这样的分别。工匠的眼睛凝望着纳国斯隆德,只觉这里缺乏一首扎入泥土的宏大史诗,它似乎建立在梦呓和隐语之上,水在其中旋转,居民日日在云端舞蹈,踮着脚尖奔向命运的洪流。这座王国有趣,但仅限于此——这里每一处细节都太英格多了。

 

“但有一点不太顺意。”铁匠心不在焉地说。

金发猎手找到一张软凳让自己陷进去,好整以暇地等待胞弟接下去的话。

“不是我们的。”

凯勒巩没有动弹。他毫不意外,却并未作答,只缓缓抬起头,用兴趣浓重的眼神确认库茹芬的话语间的深意。

“寄人篱下不自由,你愿意受制于人吗?”

“我只是好奇一贯谨慎的你怎么愿意冒这个风险,”猎手学着那只死鹿最后的嘶鸣笑着强调,“那可是我们的堂亲!”

库茹芬没有接话,眼睛盯着回火的铁器。凯勒巩觉得乏味了才微微收敛笑容:“既然你现在将它说出口,那么你心中已经有完备的考虑了。”

“我们需要什么?人力、物资、财富、工艺、武器……纳国斯隆德,一个现成的国家,贝烈瑞安德最大的王国。如果能够得到王权,这对我们来说可不仅仅意味着那顶王冠了,整条西线,再向东,向北,乃至精灵宝钻。“库茹芬将手心的汗液擦在皮围裙上,炉膛的火焰在他眼底的黑暗里颠仆,他的声音愈发低哑,“合围多年,这里的居民享受惯了和平与欢乐,忘却逐步逼近的黑暗,精神懈怠,不愿卷入纷争,只要一点小小的谋略,从内部瓦解不是问题。王室中,艾卡纳罗和安格拉托已逝。阿塔瑞斯托虽然警惕,但天资平庸,手腕不够强硬,亦不是威胁。唯一的问题只有芬达拉托。”

“芬达拉托,”凯勒巩歪着头,若有所思,末了轻轻叹口气,极尽忧愁地扁了扁嘴重复一遍,“那可是我们的堂亲。”属于鹰隼的锐光在他灰色的眼底闪动。

“我们一向仁慈,”工匠举起成品,轻轻敲打剑脊又仔细端详剑锋,“又不会让他死。”

“是吧?”

 

库茹芬的手腕微微转动,凿头倾斜,那片火瞬间便烧到了王座下。

 

 

第三日,水势大涨,水花啃咬着工匠的膝盖,怒气冲冲:纳国斯隆德将陷入静默,因为岩石将在同一个夜晚一齐死去。有生命的活物仍有机会苟延残喘,没有生命的死物将不再回应水的呼唤。纳国斯隆德的白昼和黑夜将无处区分,因为本该在夜晚死去的却活着,本该在昼时活着的却全部死去了!

 

突然暴涨的水淹没了小半的石壁,工匠的苦修暂时告一段落。库茹芬将工具放进袋中,正欲蹚水离开。瀑布咆哮着送来愤怒的河水,它们争先恐后地扯住库茹芬的衣襟与裤腿:“听听这段故事吧,或者是传说,大工匠!”

库茹芬低下头,看来不听完是无法脱身了。

“好吧。”工匠敷衍道。

 

纳国斯隆德的每一粒尘、每一捧水、每一块砖石都写着国王的名字,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倾注了国王的心血,每一寸光影都妆点着国王的心思,是子民让王国活着,但在最开始,是国王让王国存在。

 

纳国斯隆德是那位精灵的灵魂。

 

传闻,国王的灵魂诞生于世界的第一撮盐。它如风似水,柔韧飘然,自西方的苦寒来,竟日漫游,所到之处,大音与大光连绵起伏。直至一日,纳洛格的流水牵住他的脚步。国王受到感召,从海洋深处取灵魂的一半置入西贝烈瑞安德的河水。盐沁入河床,潮声与鸥声就在此回荡,一座四处贯通的王国在众水的拥簇里扎下根脉。国王手持权柄和竖琴,赤足缓行,登上白玉聚拢的最高处颂唱赞美诗,却不仅仅是为了诸神。歌手唱了七天七夜不曾疲倦,且声愈强,光愈盛。在第八天的黎明,阿瑞恩自虚空带来火色的吉兆,水从四方灌入,聚为颜色不一的双手,携来枝叶、翡翠、岩石、琴弦、鹅羽与秘银,放在国王的金发上。国王未曾低头,臣民亦不曾施礼,但这便是加冕了。银王冠落下,垂悬的珍珠和白贝母引出银色的锁链,缠进国王的头发、睫毛、眼窝、锁骨、手腕、躯干、髋骨、膝弯、脚踝……锁链从他的足尖破出,王座被钉在水的中央,国王献出的另一半灵魂在王座上凝结为一座洁白的石像。由此,不同的颜色、不同的眼睛、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初衷、不同的命运便全都汇在这一条河流之中。仁善与真理分别在国王的两眼灼烧,流火顺着他抬起的手臂滚落天际,在每一个星光迷失的夜晚指引着他的子民、他的朋友和他自身:莫在探索中遗忘美德,莫在迷途中捐弃勇敢,莫在厄运中迷失本心。而正如风必将从洞穴穿行而过,水必得沿河床奔流向前,巫觋早已预言,枝叶枯败,翡翠破碎,岩石不鸣,琴弦崩裂,鹅羽浸血,秘银焚毁……当■■■■,■■■■之时,国王的灵魂将重归完整。

 

“最后一句是什么?”

“只有巫觋本人才知道。”

“确有这样的巫觋和预言?”

“预言是有的。”

“巫觋呢?”

流水没有回答。

 

 

第四日,水面平静,水花过于疲惫,已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水花喃喃自语:有谁看见那根琴弦了?在未来我们看不见它了,是断了吗?可在过去,歌声从未停歇,琴弦亦从未断裂。对了,歌声呢?我们许久没有听到歌声了。那充满福乐之音的歌声,能触碰人心的歌声,能与众水之音和鸣的歌声呢?纳国斯隆德呢?在歌声与希望中诞生的纳国斯隆德呢?

 

工匠弯着腰,按照比例专注地混合牛血与矿砂。在这样不是很耗费体力的劳作中,他偶尔会轻声哼起歌。工匠有一位兄长的歌声有着削金断玉的美名,每当他生涩地哼起不知名的调子时,库茹芬总会想起自己最不擅长的也许就是音律。但在今日,工匠想起的并不是玛卡劳瑞,而是英格多。

 

库茹芬打量着芬罗德,从踏进纳国斯隆德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在做这件事。他的双眼生为黑色却排斥点亮黑夜的璀璨星光,只有来自锻造炉的火光能被这片暗夜接纳。如今,库茹芬却如同检视铁水的状态那般细致地观察国王的一切,日日如此,夜夜皆然。他在低头时描摹长袍下那截脚踝若隐若现的轮廓,在抬头时比对灿灿金阳下那两圈虹膜锁住的色彩,在国王远离时辨别隐藏在他长发中的珠宝与花朵的种类,在国王靠近时一寸寸地容纳他自内而外散发的光彩。暗夜就这样被映亮,但光辉也这般被吞没。

 

库茹芬寻找着芬罗德的缺陷和弱点,却发觉万人之上的国王几乎一无是处。是的,最广受爱戴的芬罗德·费拉贡德王一无是处。他处处都是缺陷,处处皆为弱点。那些瑕疵遍布芬罗德金色的形象,让王座中被千万种光华包容的高贵剪影凋敝、灰败、残缺,如同沾火的纸花自边沿被焦黑染遍。这让库茹芬发笑,亦让他目不能视。那之中最为巨大的创口——石像凝固的白目中流出的鲜血是甚?石像手中捧着的那一颗赤色的欧泊是甚?石像胸口那一拳大小的空洞盛放着的是甚?

 

彼时库茹芬微凉的掌下是国王背脊那处温热的皮肤,时间正在修补一处狰狞的伤痕,铁匠带着厚茧的指尖在粉色的新肉上轻轻打转。在一阵短暂而不着痕迹的轻颤里,芬罗德的手探到身后握住库茹芬的手指。他没有回头,沉静的声音拨开融金般流淌在雪白背脊上的长发:“色瑞赫沼泽一战所留。”

库茹芬的喉咙间滚出一个下坠的音节,像是在回答,又不像。他俯身,音节滚落在芬罗德的手腕,他便亲吻他的手腕,又落在自己的手背,他便又亲吻自己的手背。库茹芬隔着手背亲吻那里的疮痂:“那么铠甲在此处就需要改动。”

“还有这里,”在芬罗德看不见的地方,湿热的呼吸上升到脖颈,一路流转至国王的后心口,“以及,这。”库茹芬不会忘记血的味道,也总会记得多松尼安浸透了鲜血的泥土埋着国王被折断的脖颈和被长剑穿透的心。库茹芬的手指被松开,芬罗德在晨光中转过身,白色的光线把青金石一样的眼睛照得近乎透明见底。那双眼睛,蓝得毫无杂质,深得惊心动魄。

一瞬的困惑击中了库茹芬。

“感谢你记得这些,但他们不会再回来。”国王牵起工匠的手轻柔地吻了吻他指尖的厚茧。

 

创口、鲜血、欧泊,空洞……这些瑕疵是什么?

是爱。

库茹芬当然见过爱。他的父亲在狂热的爱中创造腾格瓦,打造精灵宝钻,留下母亲名字的读音、一瞬的美与永恒。他被灵魂的火烧透躯体,被爱燃尽。爱本就是这样的面貌,比谎言还沉重、比诅咒还绝望、比命运还癫狂,以美好为始,却以悲伤作结。

 

而芬罗德的爱?那国王口口声声将它视为天性、泉源、归宿、问题与答案,有了这样的理由便毫无畏惧,自由挥洒。他的爱?天真、虚浮、廉价、从心所欲、不值一哂、百无一用!

 

工匠调配好颜料,却临时改变了心意。

还有要画的。工匠拿起凿子。

王座有了,还缺个国王。

 

 

第五日,河水滚烫,水花在高烧中拍打工匠的脸颊,神昏谵语,狂笑高歌:所有的雨,所有的泉,所有的河,所有的海,所有的火,所有的铁,所有的银,所有的盐,所有的泪和所有的血也洗不净那鹅羽上的血……

 

工匠闻言讪笑:“要如何以血洗净血?”



余见:雪顶樱桃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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